《進擊的鼓手》(Whiplash):熟能生出病


我們活在這樣一個年代,
打開電視,隨便轉,十台之內必然能看到至少一個所謂的「天才」,
音樂天才、電影天才、戲劇天才、科學天才、綜藝天才……
我們對於他們懷著一股注視的渴望,
各種「封面故事」、「真情指數」談話性節目順應而生,
我們看著那些名人侃侃而談自己的練習、挫折、克服,
散發滿滿正能量,為拖著下班之後疲憊身軀的你我燉上一盅心靈雞湯。

《進擊的鼓手》的主題說來其實也不新鮮了,
就是 Practice Makes Perfect,熟能生巧,勤能補拙,
但嚇人的其實是《進擊的鼓手》背後的立場:
「如果我跟你說電視上那些天才都是虐出來的,都是神經病,你信不?」
就是這個觀點,讓這盅看似燉得濃郁的雞湯,
其實摻著毒到嚇死人的惡意在裡頭,比加了一斤的砒霜還毒,
我實在難以想像如果有爸媽帶著小孩進場,
看完該如何解釋片中這一切怪誕失常的「熟能生巧」畫面。


而說它毒,《進擊的鼓手》毒在哪?

首先,它有扭曲的主角。
我並不認為 Andrew 的走火入魔完全是因為受到指揮家 Fletcher 一再逼迫之後的結果,
那只是個樂隊,不是監獄,也不是《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裡的新兵訓練營,
Andrew 假如真受不了 Fletcher 的羞辱,大可說走就走,
但他沒有。
在第一次排練就被當眾踐踏的體無完膚之後,
我們看到 Andrew 以一種令人痛苦的形式展現「越挫越勇」,
他日夜練鼓不輟、他自毀人際關係,
肉體也好,心靈也罷,
Andrew 的整個人在往藝術技巧中往上爬的同時,
他其餘的地方全都在往下塌陷。
一個人、一個男孩被熨燙成為一個扁平的「樂手」,
除了音樂之外的他跑到哪裡了,我們看不到,
Andrew 和女友 Nicole 在餐廳吃飯時,他只注意到背景播的是什麼音樂,誰打的鼓;
Andrew 因為搞丟其他人的樂譜而僥倖成為首席時,他毫無愧疚;
Andrew 被卡車撞爛半邊身體,卻還拖著紅血警告的身體硬是要爬上舞台,
這是什麼?
這就是那些勵志書裡面寫到的「越挫越勇」、「永不屈服」、「奮戰不懈」啊!
如何啊?現在真把這些大家喜聞樂見的詞兒給拍出來了,
但你要嗎?你敢成為這樣的人嗎?

說到底,《進擊的鼓手》在 Andrew 崩壞的過程裡呈現了一件事,
大家都說努力是好的、練習是必須的、執著是會造就成功的,
但是卻對於努力、練習、執著背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避而不談,能閃就閃,
那個過程被美化為溫良恭儉讓的、美好而無垢的,
在朝陽下練舞、在暮色裡彈奏、失敗了用手背把眼淚擦掉~微微笑再站起來~♬
我們被那種定番的「努力」方式給洗腦太久,
把理想的追逐浪漫化的竟然如此徹底,
以致於當《進擊的鼓手》呈現出一個人居然是要在通往卓越的路上付出這麼多代價時,
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但就像我們大多數人會為此驚呆了,覺得不可思議一樣,
Andrew 這種人格特質也不是唾手可得的,
只有少數人能像 Andrew 為了追求一件事,甘願如蛾往火飛,化灰終不悔,
大多數的人對於練習的代價在心裡有一條底限,過了就立刻喊 quit,
所以當電影拍出 Andrew 願意把自己的底限一次一次的突破時,
觀眾看起來反倒不是覺得勵志,而是覺得病態與瘋狂,
為什麼?因為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無法想像,
噴出的汗水與口水、濺到鼓上的血、包了又包的手指傷口,
練習的反覆、單調與痛苦在視覺上被具體化了,
在特寫下放大到讓人不適的樣子呈現給觀眾看,
看看 Andrew 已經把自己 Push 了多遠的距離,
這樣的距離遠到超過觀眾會覺得感動的限度,
而不禁開始反思這到底是不是某種精神病徵。


第二,則是扭曲的教練。
J.K. Simmons 這是……打雞血了嗎!
第一次排練的橋段表演的太完美,
從走進練習室後抓走音的冷暴力到言語轟炸,
轉成與 Andrew 在練習室外親密對談的春風化雨模樣,
接著又立刻給了 Andrew 一記回馬槍,
從"Not my tempo."開始不斷逼近的壓迫感、不耐、質問、羞辱,
直到最後的"SAY IT LOUDER!",
Fletcher 從一開始就擺明了自己不是那種會給人拍拍說沒關係我們再努♥力的老師,
而是會把人逼到自問「我這坨屎他媽到底在這幹嘛?」的怪物。

一般作品中的老師/教練像個放大鏡,
他們試圖找出學生的天份,
告訴學生人人都是祖國的花朵,一枝草必有一點露。
但是 Fletcher 不是放大鏡,他是漏斗,
他的鬼叫就像逐漸縮小的漏斗頸部,
太多人來來去去了,他的任務不是在每個人身上找出才華,
相反的,他並不在乎大多數的人,而是一心找出所謂的天才,
"I was there to push people beyond what's expected of them. I believe that's an absolute necessity."
(「我在那裡把人們逼到他們意料之外的限度。我相信這絕對有必要。」)
我相信 Fletcher 並不在乎所謂「師徒關係」,或學生該對他有著怎樣的仰慕情感之類的,
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找到下一個 Buddy Rich、Charlie Parker,
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他的眼中從頭到尾都只有天才,
他並不在乎自己的高壓是否會阻遏天才的誕生,
相反的,他認為,既是天才,又豈會因為幾句鬼叫而退出,
而因為被羞辱而退出者,早就毫無天才的潛質,不來也罷。
乍看合理,但細思恐極,
因為那個推論的背後已經隱含了 Fletcher 對於天才的假定,
即「高壓才能激出天才」與「天才是不可能被摧毀的」,
他再用這自我假定來為這種獨特的教育方式自圓其說,
形成一種詭譎的套套邏輯,
假定也是他的,作法也是他的,他怎麼可能會有錯。
Damien Chazelle: I personally think fear is a motivator, and we shouldn’t deny that. Someone like Fletcher preys on fear. I think there’s a reason his methodology sometimes works, both in real life and on the screen. Fletcher’s methodology is like if there was an ant on this table, and I wanted to kill it, so I used a bulldozer. Yeah, you kill the ant, but you also do a lot of other damage. And in Fletcher’s mindset, that’s actually fine. Fletcher’s mindset is, “If I have 100 students, and 99 of them are, because of my teaching, ultimately discouraged and crushed from ever pushing this art form, but one of them becomes Charlie Parker, it was all worth it.” That’s not a mentality I share, but in many ways, that’s the story of the movie. He potentially finds his Charlie Parker, but he causes a lot of wreckage in that pursuit.
(導演 Damien Chazelle:「我個人認為恐懼是種動力,我們都不該否認這點。像是 Fletcher 這種人獵食恐懼。我認為他的這種方式法有時候的確可行,無論再現實中或電影裡。Fletcher 的這種方式有點像,當桌上有隻螞蟻,我想殺牠,所以我開了台推土機來殺。當然,你還是能把螞蟻殺了,但同時也造成了其他的破壞。在 Fletcher 的心態裡,這是完全沒問題的。Fletcher 的心態是,『如果我有一百個學生,就算九十九個學生最後會因為我的教育而灰心,或被我對於藝術型態的追求逼到崩潰,但只要有一個變成 Charlie Parker,那麼一切都值了。』這雖然不是我抱持的價值觀,但在許多方面來說,這就是《進擊的鼓手》的故事。他確實有可能成就他自己的 Charlie Parker,但他在追尋的過程中,同時也造成了那麼多的毀滅。」)
(interview from thedissolve.com

其實 Fletcher 跟 Andrew 到底根本就是同一類人,
他們的生命都只為了極少數的東西徹底燃燒,
Andrew 為了成就偉大,Fletcher 則為了挖掘天才,
除此之外,他們的生命其他面向顯得非常稀薄,
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兩者極強的偏執之下顯得非常危疑,
這也是劇情除了兩人各自的表演之外還能夠有翻轉的原因。
當 Fletcher 對 Andrew 說出"Nieman, you're done."(「奈曼,你玩完了。」)
他威脅到了 Andrew 想成就偉大的野心,
所以 Andrew 報復他,讓 Fletcher 被趕出學校;
而當 Fletcher 被逐出學校,他挖掘天才的夢想也破碎了,
所以 Fletcher 報復他,讓 Andrew 在臺上出糗。

這中間的樞紐其實在於兩人對於藝術毫不妥協的偏執,
所有的衝突都圍繞在爵士鼓組週邊,
他們相互在上方盤旋,
既想看著對方完成目標,又想看著對方失速墜落,
因此當最終 Andrew 終於到達不瘋魔不成活的境界,
打出絕倫的作品時,他們的敵視也不再重要了,
因為在他們真正在乎的東西前面,那都顯得微不足道,
當 Andrew 終於成就了偉大,Fletcher 終於挖掘了天才,
相愛相憎、彼此啃蝕的兩人融為一體,
都同時成為趴在藝術之神底下的微小存在而已,還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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